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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No.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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No.6

姜慶的名字是有故事的,因他出生在國慶節當天,故取名為慶,是媽媽取的。

“明天該是姜慶生日了吧?”飯桌上,媽媽問道。

我點點頭,夾了條青菜塞進嘴裏。

飯後,陳醫生回來了,面容有些疲倦,我猜該是遇上大型手術了。媽媽同他說廚房給他留了飯菜,又耐不住性子,邊絮叨邊往廚房走去,將飯菜熱了一遍又給陳醫生端出來。

我看著陳醫生沒吃幾口便給他洗了些水果,順道收拾了碗筷,沒留心,摔了碗,“砰”地一聲,嚇得我慌張無措。

媽媽聽了,連忙從廚房出來,邊說邊拿笤帚:“落地開花,碎碎平安。”

我呆在原地沒動。

第一次聽“碎碎平安”這句話的時候,大概是在初中二年級,那會兒,在陳醫生家裏吃飯,陳醫生奶奶給我們做的,我坐著等吃尷尬,便去幫忙擺弄碗筷。陳醫生奶奶住的房子是老房子,門檻高,屋裏暗,四周小,雜物多。我就在過門檻時狠狠地摔了一跤,將滿手的碗都摔成碎片,闖禍後我害怕,就哭了起來,陳醫生奶奶也像媽媽一樣匆急地從廚房跑出來,柔聲安慰我說:“孩子,不哭不哭,碎碎平安,碎碎平安。”

媽媽將地面收拾幹凈,我下意識看了眼陳醫生,他漆黑的眼睛裏和我一樣泛著回憶的眸光,像是一只受傷的小貓,眼睛裏藏著的永遠是不想被發現的痛楚。

他的手擺在桌面,離我很近,以至於我微微蠕動便能用尾指勾住他微曲起的幾根手指。他的手冰涼,像是停屍間裏的空氣,又仿佛是那南極的冰川。

刺骨。

幾秒,他動了動僵硬的手指,將我的尾指握在掌心,一雙烏黑發亮的眼睛看著我,久久沒有回轉。

他的沈默,他的眼神和他緊抿的唇線都讓我深切的體會到他內心深處的孤獨和無助。我是多麽不忍,讓他這樣一遍又一遍的記起。

夜風吹在星河底下,我用一條紅幔遮住閉合的雙眼,借著清透的月光,我感覺到眼前紅光燎燎。

陳醫生上前,掀開我臉上的紅幔,問:“做什麽呢?”

我笑著看向他,將紅幔強行遮住他的眼睛:“看見什麽?”

“紅色的夜空。”他回答。

“月亮呢?什麽顏色?”我又問他。

他咧開一排潔白牙齒:“還是紅色。”

我將紅幔抽了回來,拿在手裏把玩:“這是小時候小姨給我做的。”

這是一條古代時候新娘出嫁時披在頭頂的紅幔,只有洞房花燭才能將其挑開,見到新娘的面容。傳說,新婚之夜是新郎和新娘的初見。

“古時候的人真的會有愛情嗎?”我問他。

他看了看我,沒答。過了會,又將我手裏的紅幔抽了過去:“小姨為什麽給你做這個?”

我笑了,嘆了口氣,像個老人似的:“小時候看電視劇裏新娘嫁人披著紅紗動人美麗,便尋思要一個,小姨看透了我,就給我縫了個耍我開心。”

陳醫生迎著月光,兩手撐在長椅上,整個人微微往後斜,看我時候眼睛就淡淡的瞥一眼,仿佛是從時光中偷來的一秒,輕輕的,又柔柔的,有點兒像是這皎潔的月色,清湛,明亮,又純真。

片刻,我將紅幔裹成一團塞到掌心,對陳醫生說:“明天姜慶生日,我和媽媽想要親手給他做個蛋糕,你要不要一起?”

陳醫生聞言,嗤嗤一笑,勾起一抹迷人的唇弧:“我拿刀開膛破肚?”

我也在他的幽默中笑了,無奈搖頭。

姜慶生日當天,一大早我和媽媽就忙碌起來,兩人折騰了一上午才將蛋糕入烤箱,至於成功率還是個未知數。姜慶瞪圓眼睛盯著烤箱好長一段時間,才發出悶在肚子裏一上午的疑惑:“你們兩人親手做的蛋糕,確定不中毒?”

我沒好氣的推了推姜慶的腦袋瓜子:“會不會說話?”

姜慶嘟嘴:“本來就是嘛!萬一不能吃,我生日沒蛋糕事小,我生日暴斃事大。”

“你這家夥,越說越不中聽!”我又往他腦門推了推。

姜慶憋屈,不敢跟我動粗,只能可憐兮兮的瞅著陳醫生告狀:“陳哥,你看看我姐,動手動腳的,我都懷疑她是男的了。”

陳醫生笑了笑,安慰語氣:“那你小女子就別跟那男人一般見識。”

此話一出,哄堂大笑。

約半個鐘的樣子,蛋糕出爐,毫無懸念,失敗告終。於是乎,四人就去街上尋了個餐館吃午飯,順道附近訂了個蛋糕,晚上吹蠟燭。

吃飯時候,姜慶使出渾身解數來吐槽我:“看看!看看!就知道你折騰不出個啥來!”

“落井下石。”我不滿憤慨。

姜慶冷哼,然後掌心一攤:“禮物!禮物呢!”

我朝他掌心一巴掌揮了過去:“沒有!”

他不樂意了,看向陳醫生,滿臉都是委屈。可惜陳醫生目前還是我的房客,只能向著我,於是乎,他又用安慰語氣同姜慶講:“讓她讓她,誰讓她彪悍你溫柔呢!”

姜慶苦著臉:“我聽著咋不像誇我呢!”

我的笑瞬間僵在臉上。

“瞧,我給你奶奶買了個新碗。”

陳醫生哥哥瞅了眼那碗,冷嗤一聲:“真符合奶奶的氣質。”

我低頭看了眼手裏的碎花碗,青瓷色,沒覺著毛病:“我聽著咋不像誇我呢?”

陳醫生從廚房繞出來,聽見我們對話,上前將我碗順了過去,提眉梢一笑:“是誇你,沒毛病。”

從回憶猛然抽回,我下意識看向陳醫生,他的臉色突變,青與白之間的交替,那抹色,教我看不明白,僅一秒時間他的面容又恢覆淡然,緊皺的眉一松,神態自若,只有握著茶杯的手出賣他的情緒,關節泛白,手指頭泛青,顯然是用力過猛。

那段插曲被我一筆帶過,拿了蛋糕我先跳上駕駛座,伸直手跟陳醫生拿鑰匙,他定定神的看了我眼,然後鑰匙遞了過來。

垂眸時刻,陽光穿透他的睫毛,刷下一條陰影,嵌入眼皮底下。

微風湧,睫毛攏,伊人心動,陽光瞾縱,恍聽那人微痛。

當晚,小姨和小姨父也來了,小姨父扛了箱啤酒,飯還沒吃上幾口便與陳醫生幹了數杯。陳醫生酒量差,我見狀,忙的要攔,可小姨父不準,說好不容易拉了個成年男人陪他喝酒,哪能輕易放過。我就那樣擔憂的看著陳醫生一杯接著一杯下肚,直至半箱啤酒見底。蛋糕還沒上桌,陳醫生就開始醉話了,迷迷糊糊的說了些什麽,我沒太聽清。媽媽看見,讓我扶陳醫生上樓休息,我扶著他一個一米八多的大個子,踉蹌上了樓。

替他解了紐扣,轉身往外走時,他忽然抓住我的手腕,滾燙的掌心險些將我燙傷,在我尚未反應過來他便將我拉到床旁,迅猛之勢將我摁住,迫使我在他身旁坐了下來。

餘驚未定,一個擡眸便對上他猩紅致命的雙眼,狠狠的剜了口我的心頭肉,疼,鉆心蝕骨地疼。

他那樣看著我許久,突然哭了,大粒的淚珠子毫無征兆地溢出眼眶,劃過臉龐,滴落在我的手背,像是被烙鐵碰了下,刺疼,抽痛。

他低聲抽泣,不敢大哭,仿佛壓抑著自己。他的頭越發的低了,慢慢地紮進我的懷裏,終於他控制不住自己,大哭起來,像是一個小孩,一聲接著一聲,哭到無法轉聲,尤其是那劇烈的抖動將人的心一刀一刀割著,成年人的奔潰,不過是在一念之間。我眼底開始發澀,不自覺的跟著他流淚。

此刻,我終於明白所有人都會懦弱。一個人的懦弱也許是在夜深人靜,或者在紛繁的街道,亦是美麗的晴天,而陳醫生,是在酒後,我的懷裏。因為,他不敢,不敢輕易地讓人發現他的內心最柔軟的方位,他害怕別人的觸摸,更加恐懼別人的侵犯。那塊禁區,仿佛,只有我可以抵觸,也只有我才可以勘探。

抱著哭泣的他,我痛苦的閉上眼睛,手上的力度不自覺的加緊,仿佛只要我抱得他有多緊就能幫他分擔多一份的苦痛。

還真是天真的聰明。

那夜,空有多深,我們的傷就有多撕心裂肺。你看見的我是完整的,絢麗的,卻永遠不知陳醫生的不堪一擊和傷心欲絕。我和陳醫生是天涯淪落,抱著他,我仿佛抱著另一個自己,那個把委屈吞進肚子、把陰暗藏於胸懷的自己。

沒有誰永遠的光鮮亮麗,亦沒有誰會永恒的醜陋不堪,而我們徘徊在一個自己和另一個自己之間,我看見的是美麗的你,而不敢面對的卻是醜陋的自己。

一個自己對另一個自己說了謊,我該用一百個還是一萬個的謊言來掩蓋那天犯的錯?

沒有人可以給我一個完美無缺的答案,就像是除我之外沒人可以給陳醫生一個溫馨而安適的胸膛。

那個自己和另一個自己始終背道而馳,越走越遠,一不小心,走過了頭,在世界的盡頭,相見,然後,逃避。就這樣,我和自己逃了一輩子。直到那天,我發現陳醫生身上的自己,勇敢的將那個自己攬入懷抱,誤以為如此,罪惡感就會減輕,未料,卻越發的重了,重到肩膀向下沈,沈至深海,沈入地核,最後融化成灰,殆盡於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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